Perennial Mayflies
图1. 蜉蝣一日禅(仝锋绘图)
一天有多么长?长到多事的一辈子!一天又是多么地短,短到方生即逝!提出这个哲学悖论的不是哲学家,——而是一种小虫子!
我原来有个家在德国、奥地利的边境,邻居们就是附近月亮湖的一群湖泊,还连绵着阿尔卑斯山的余脉,兼得德、奥两国山川的浩大氤氲和蔚然秀气。小屋雅洁,视角绝佳,从后窗推开一湾小溪,前门开出一片池塘。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白鸟日日来。这里讲的白鸟就是天鹅了。
欧洲的初夏风光极好,是悄然来临的一篇晴柔,是万物复苏的一阵风流。傍晚,从敞开的窗口外,披着一肩夜色,带着四方蛙鸣,会扑进来一种小小飞虫。小虫儿的头角、身体、翅膀几乎同家乡江南的豆娘一样,不同的是全身作浅黄色,而不是翠青色。仔细一瞧,嗨!那尾巴尖儿上还拖着三根长长的纤细胡须哩!小虫儿翅膀薄极了,像我故乡湖南马王堆里老太太的“素纱禅衣”一般,一定是那种让人无从感觉的一袭“暗物质”吧!可是,瞧啊,那翅膀一扑打起来,立刻就变成了浅兰色的一抹微云,真美妙绝伦!再探头从窗口远远向池塘望过去,只见水面上罩着一片轻雾,一团朦胧。于是,我被吸引着信步朝那片水儿走去……
池塘中的那潭水辉映着环湖小径的路灯,波光粼粼。白天在湖上游弋的天鹅和野鸭都归巢了,水面是微微皱折着的一团墨绿。水中央有一座小岛,长着一大丛乔木。树阴向水面投射下一块块黑彩,一条条波光却又随心所欲地刺进暗影里,颤动成了或隐或现的条纹图案。这时,温软朦胧中唯一鲜活着、明朗着、刺激着的,就是月光和灯影下的这些小飞虫了。原来,先前我看到的一片轻雾、一团朦胧,就是万千小虫儿聚集在一起造成的一阵疏影横斜了。小虫儿并不显摆个人的飞行技巧,而是在一片“场”(field)的当中积极奋发地舞踊着。单个小虫儿毫不起眼儿,一大群就声势浩淼起来,带给人一种整体上、气势上的壮美之感。
问一问邻人,说是小虫儿德文里叫“一日蝇”(Eintagsfliege)。“一日”之“蝇”!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我们古人经常提到的蜉蝣么!蜉蝣是中国文人骚客心仪的对象。《诗经·曹风》早早地就歌唱过:“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把蜉蝣羽翼同妇女衣裙联系起来了,像轻云舒卷,如嫩柳拂水。《淮南子》进一步说:“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更作了昆虫学上的比较描述。待到明朝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更加了神来的一笔:“蜉,水虫也,……朝生暮死”,一句话抓住了蜉蝣的生态特征。西洋人也早就发现了蜉蝣夭寿,她的昆虫学学名叫做ephemeron,是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给起的,意思直截了当就是“短促”。蜉蝣在英文里叫做“五月蝇”(Mayfly)。欧洲之春姗姗来迟,五月才露出春芽儿。这时,蜉蝣便伙同着春天一起降临了。
蜉蝣的成虫很美:身姿闲雅,体态轻盈,犹如离魂倩女;四翅淡绿,翅脉纵横,好似身披轻纱;尾部有两三条细长的尾丝,有如古代美女长裙下拖着的飘带纷纷;停歇时翅膀恰似翩翩舞姬的裙裾千千折,平添千般风致。动物门的分类由宏到细为纲、目、科、属、种。蜉蝣居然有自己单独的蜉蝣目,世界上约有二千一百种,我国也有两百四十九种之多。其中,单台湾一地就有六十五种。而且,这些家族成员分别归入九个科,二十八个属,可谓家族兴盛,洋洋大观。我平时最喜欢看英国电视主持人戴维·阿腾波罗爵士(Sir David Attenborough)的动物节目。爵士为了制作新系列《矮树丛中生命欢》(Life in the Undergrowth),兴冲冲跑到台湾,拍摄了著名的台湾紫斑蝶。我想,如果他早晓得台湾这儿的蜉蝣更加美妙,也许他会舍紫斑翅膀而就采采衣裳哩。
图2. 蜉蝣芳姿(网络图片,无版权要求,下同)
那么,为什么要说这种小虫儿特别美妙呢?
蜉蝣这种昆虫说来非常古老,早在三亿二千万年前,就已经在我们这小小环球活跃着了。昆虫需要变态才能成人,蜉蝣的变态类型为“原变态”。她一生要经历卵、稚虫、亚成虫和成虫四个生命乐章,不像标准的昆虫三态:卵、蛹和成虫。话说回来,在我家池塘边欢聚的其实只是雄成虫。那种成群结队的飞行叫做“婚飞”,名实相符,大有人文韵味。雄成虫一心一意婚飞时,雌成虫就像舞会上的端庄淑女一样,在旁边观察着、等待着、窥觑着。一旦瞅准自个儿心仪的对象,就飞进销魂阵中去与雄成虫交配。雌成虫受精后把卵产在水里。卵并不结成奇形怪状的蛹,而是发育成同成虫颇有几分儿像的稚虫,在水中捱过暗淡雌伏的光阴。稚虫一旦变为成虫,飞向空中极乐世界,几个小时就自然死亡了。成虫如此周郎短命,唯一的使命便是婚飞交配、繁衍后代了。更加有趣的是,为了节约时间,造物主甚至连吃饭的时间也不给。非但如此,索性把他们嘴巴(口器)的功能也顺便给取消了。由此可见,大自然多么精确缜密,一点儿也不浪费设计!说 “朝生暮死”,其实只是形容成虫春宵苦短,稚虫却命运不同。稚虫两侧和背部有适于水中呼吸的气管鳃,纤小微妙,精巧之极。而且,还有纤细的嘴巴,可以进食。稚虫一般能活一至三年之久,专吃高等植物和各种藻类,甚至还捕食水生的微小节肢动物,可见是个饕餮之徒。稚虫最后一次蜕去旧皮,长出四片翅膀,变成了体貌完备、须眉毕现的亚成虫,也就迅速地进入了生命中那急管繁弦的华彩乐章……
万类霜天,皆有其道。蜉蝣如此古老,又这样绝妙。大自然好象要借此告诉我们,她生来就是能工巧匠,不劳人类小子们几亿年后的今天才来称羡费词。蜉蝣虽小,科学内涵极其丰赡。目前,科学家之中正在形成一股“蜉蝣热”,希望从中进一步探索昆虫进化的微妙与奥秘……
一、蜉蝣生物学
——根据我提出的通感论,事出反常(异质现象)必有“妖”——其实也就是新事物的起点!蜉蝣,这一独特的昆虫群体,命名背后意蕴是深深深几许。在古希腊语中,“εφημεροs”一词意为“仅一天的生命”,这也正是蜉蝣目昆虫的科学命名的由来。后来在法文中,它们被称为Ephemères,同样传递着“朝生暮死”的寓意。德文中的Eintagsfliege以及英文中的Mayfly,也都表达了这一物种生命周期的短暂——在春夏之交,它们常以惊人的数量涌现,而后迅速消亡。蜉蝣命名的来源与短暂生命周期密切相关,在各种不同语言中的名称里都表现了这个特点。蜉蝣是一种所谓的原变态昆虫,一生会经历卵、稚虫、亚成虫和成虫四个阶段。蜉蝣虽微,但各个阶段自有鲜明的特立独行之点,或者说是一片怪趣。
蜉蝣幼虫却是“吃饭”的,主要是以碎屑和藻类为食。它们可能会在石头和杂草间穿梭,通过啃食来获取食物。而有些蜉蝣幼虫还具有特殊的滤食性功能,能够以水中细小的食物颗粒为食。一些体型较大的种类也可能会是肉食性动物和掠食性动物。一般来说,小时候的蜉蝣并不挑食;它们会有什么就吃什么。特别,别小看了蜉蝣的幼虫,它们真自有其荣光称雄的时刻。其间,营养对蜉蝣发育过程中经历的龄期数量没有影响。但是,却会影响每个个体之体型的大小。
图3. 蜉蝣真容(网络图片)
一到蜉蝣逐渐长大,成虫会不会像一般昆虫一样、长出口器来?有的中国书上说蜉蝣的口器已经退化。其实,要说退化的是其功能,而非其器官本身。蜉蝣还是有嘴巴的!且说,中国生物学家把国际术语mouthpieces 翻译成口器,译的不错!口器名副其实是一种摄食的武器,而非美人的香吻(名词),像《聊斋》里描写美女那样柳腰款摆、“吹气若兰”。凡昆虫,口器无非以下四类(图4,自左至右)咀嚼型(如甲虫)、吸取型(如峰类)、虹吸型(如蝶类)和舔舐型(如苍蝇)。蜉蝣的口器属于第四类,是刀叉剑戟具备的全武行。它置而不御,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威慑力量。
图4. 昆虫口器(网络图片)
这就很奇怪了。这是未来反过来决定现在、也即反因果律的一个稀有例子。但是,正如尼采所说的“Zeit Raum und Kausalität sind nur Erkenntniß metaphern, mit denen wir die Dinge uns deuten.(时间、空间和因果关系都只是我们解释事物的认知隐喻而已。)。因为它们以后的一辈子唯一的功能就是繁殖。繁殖后就立马火速、义无反顾走向死亡。从这时往前一推移,就一举索性节省掉了吃东西的嘴巴!于是,我们人类和蜉蝣都得其所哉!一个有趣的事实是,蜉蝣是唯一一种在幼虫期有长出了翅膀的昆虫。到了成年,蜉蝣就有了两对透明的漂亮翅膀,静息时垂直于身体上方(请见图5)。
图5. 蜉蝣(仝锋绘图)
而且,蜉蝣虽小,但是,从小就不甘示弱。如果若虫受到威胁,它们可能会抬起三条尾巴和腹部末端,做出类似蝎子般的姿势——真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猜想到的。如果这种姿势还无法驱赶入侵者,若虫甚至会将尾巴伸到身体上方,这就更像蝎子大王了。这种有趣的行为可能会使若虫在潜在的捕食者面前显得更大,以张声势。
二、蜉蝣文艺学
——根据我的通感论,事出反常 (出现了异质现象),就必有魅也!
我赞蜉蝣美妙,因为她有非比寻常的人文意蕴。这点我在其他文章里发明了一个词儿,叫做“挖掘自然的人文内涵”,我们中国人特别擅长此道。例如,獭祭,虎视,化蝶,心猿,吓飞燕,听冰狐,井底之蛙,老蚌珠胎等等,给自然孕育的天物穿上了人文意象的外衣,天人合一,融洽和美。而且,蜉蝣带给人类的,除了生灵美哉的享受,还有哲理慧哉的感悟,甚至也可以反衬出不同人群各自的审美观和民族性。上面列举了许多中国哲人对于这种小虫的描绘,就说明了我中华民族素来善于从宏观恢廓上来把握万事万物。再随便看看别人。前年日本某地举行“文学祭”,有一位女士写了一首俳句而得大奖。她的创作是:
蜉蝣や静止の翅に暮色濡れ
蜉蝣静止的翅膀
润湿着暮色苍茫
且读读日本话的短短十七个音节,却也表达着日本人在细枝末节上特有的纤细考究,可以说是以物状我了。而俄罗斯大地广阔,莽莽苍苍,便自不同。读一册最近的“莫斯科大学诗歌选”, 我发现了这样的诗句:
Подёнка, он проходит краткий день,
Его пугает собственная тень:
Родившись, он умрёт – объятый страхом.
蜉蝣,短促一天她就走了,
自身的影子都让她魄散魂消!
生,她就死,为惊恐所环抱!
也还是携带着俄罗斯式的阴郁。令我想起,一次在伏尔加河畔听那船夫心曲……
三、蜉蝣数学
——根据我提出的通感论,回到年轻时节曾经春风一度的老本行。且说,法国出过一位全世界最后一名十项全能型的科学家庞加莱。前几年,极端困难的“庞加莱猜想”给一位犹太裔俄罗斯数学家解决了,曾经轰动过好一阵子。为什么呢?就在这个猜想实在太离谱了。这儿,我们且先来谈谈庞加莱的一条怪怪的“回归”(或这说“复现”)定理(Poincaré Recurrence Theorem)。庞加莱的这条复现定理断言,对于某类系统而言,只要经过充分长但是有限的时间,一定会到达某个与初始态任意接近的状态,或者一定会返回初始态本身!例如,容器中的气体粒子会在一段时间后几乎精确地回到它们的起始位置。这条定理在许多系统都得到了证实。最终的关怀就理所当然落到了量子身上。几十年来,科学家们一直在苦心研究如何将“庞加莱回归定理”应用到量子物理学领域。最近,笔者颇为熟悉的维也纳科技大学的研究人员终于成功地在多粒子量子系统中证明了“庞加莱回归”。这项研究成果业已发表在《科学》杂志上。
如果把蜉蝣出生和死亡的杂草丛和它本身看做一个系统,那么,蜉蝣的一天便是这条回归定理的生动体现了!
且说,庞加莱不仅仅是要回归,他更加出格的法术就在他那个“猜想”上头。凡事把一些根本的东西给省略掉,就会出幺蛾子。蜉蝣的摄食器官给抽象掉了,它就觉得生无可恋,一天足够。拓扑学是把几何上的度量,例如长宽高等等统统给抽象掉料,它就一举无法无天了。庞加莱猜想就是一个范例。于是,拓扑学就只好研究空间中不具有度量衡特性的对象了,称之为流形。记得北大数学大三时,江泽涵先生给我们上拓扑课。江先生可不简单,他正是把拓扑学引到中国的第一人,这个流形也是他老翻译的。我想一定取自文天祥的“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句。话说回来,流形的西文是Manifold。钱钟书先生在赐我的一通信函中,提出了另一个译名:虚涵大数。我觉得一“虚”一“涵”译得好,“大数”则存疑。且说,流形的典型例子可以用下面的图画加以呈现——(图6)
图6. 典型的流形图(教科书图片)
我常对文科学生说,如果要提高抽象思维能力,不妨学一点拓扑学。且看,以上的图形,我们不看长宽高软硬,而是只注重形状,而且,形状中我们又专门注意有没有“洞”。例如,第一个流形就是球(对于球我们又追注重球面),第二个是面包圈。这两个流形的差别只集中在一点:面包圈上有“洞”,而球则没有洞,如此等等。球(再次说明,我们实际上指的是球面)有个特点,如下。在球上画个圈圈,又把圆圈逐步缩小而且不离开球面。最后,可以缩成一个点。这个好的性质叫做单连通。面包圈就没有这个好性质。于是,庞加莱猜想就是说:单连通乃是所用的球——不管什么维度——都具有的好性质。据说,庞加莱原先提出的是如下猜想:在一个封闭的三维空间内,假如每条封闭的曲线都能收缩成一点,这个空间一定是一个球。数学味儿的说辞是:任何一个单连通的,封闭的三维流形一定同胚(受胎于同一胚子)于一个三维的球面。
值得注意的是二维球和三维球。二维球实际上就是二维的球形壳,包裹着里面的三维球;而三维球乃是三维的球形壳,包裹着里面的四维球。可以粗略地想象成一个篮球外面粘上了好多小橡皮球。如此类推。这么看,一个高维的球是极端难以想象的,更不要说证明真么劳什子了——这正是对您抽象思维力的考验!
于是,数学家利用通感思维提出了Ricci流。其核心思想是把一个空间的几何结构像粘土一样流动,使得它的形态逐渐趋向规则——注意:这对于保留拓扑特性没有受任何妨碍!从而揭示其内在的拓扑性质。例如,把上面那个篮球从内部努力地把它吹胀吹大。这样,对他的外部不会产生任何破坏拓扑不变形的影响,而又会变得比较容易处理了。但是,这也就产生了新问题:流形在演化的过程中,会出现“奇点”,就像水流在遇到岩石时形成的漩涡,无法直接被平滑化处理。格里戈里·佩雷尔的功绩在于:他不仅完全理解了Ricci流的本质,还发明了另一种全新的“通感型”的数学工具:外科手术(surgery!很通感,不是吗?),专门用于处理奇点。就这样他证明了庞加莱猜想不再是猜想了!
那么,如果我们从拓扑学来看蜉蝣,又会如何?蜉蝣正是一种流形:生物学上的流形: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
其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非常贴合蜉蝣一生。“时穷”则它们就从容赴死,其节气赫然显现而奕奕生辉;因为已经完成了生命之为生命的神圣使命,而可以垂范丹青了!反观这个世界上那些个蝇营狗苟苟活着的各种人物,高尚得是不可以道理计了!
四、蜉蝣科学
——简化事物揭本质。我在一生的科学生涯里,一直告诫自己要学会抓住事物的本质;其中的诀窍就是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但是,我们往往又有一种倾向,就是把事情考虑得过于复杂。须知,事物的本质其实极为单纯。有一条“奥卡姆剃刀定律”(Ockham's razor),是由600多年前英国教士威廉·奥卡姆(William Ockham)的一句格言“如无必要,勿增一物”引申而来的。它的意思是:在我们做过的事情中,可能绝大部分是毫无意义的,真正有效的活动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它们通常隐含在繁杂的事物中。找到关键的部分,去掉多余的活动,夺取成功这件事就由复杂变得简单了。奥卡姆说:“切勿用较多东西去做用较少的东西也可以同样做好的事情,否则那就是浪费。”“奥卡姆剃刀定律”在欧洲曾使科学、哲学从神学中分离出来,引发了欧洲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而其深刻意义也在时间的沉淀中变得更加广泛和丰富了。日本著名数学家广中平佑曾说:看似复杂的现象,其实不过是简单事物的投影而已。不管在工作还是生活中,我们都应该具备把事情简单化、直接抓住事物本质的“高层次的眼光”。特别,以我本人略微熟悉的数学而论,她的本质不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而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The essence of mathematics is not to make simple things complicated, but to make complicated things simple.)。
但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这句话一旦用到了蜉蝣身上,就太可怕了:可不是,奥卡姆剃刀把它们的嘴巴首先剃掉了。而且,是首先判决其“无必要”,再推论并强行宣判它们只须活一天的夭寿就足足够了!这样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来看的话,什么蝴蝶展翅、孔雀开屏,什么雄狮咆哮、腊象奔突,什么人约黄昏、呢哝软语,都是一片片假象,遮盖不住最底层下的毫无必要之下、赤裸裸的实质,一种植根于最简原则、极度简洁了的事物的这种空白骇怖,那份恶像狰狞!
我不禁又想,“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如今也开始威胁人类了。最近以来,人工智能横行世界,我周围一些小朋友已经使用之得心应手了。他们作文章、绘图画乃至写情书,全靠AI而不动脑子了。这叫我不禁想到,那么是不是会有一天,他们的大脑也会被宣布为“如无必要”之物,而给算作“忽增实体”之列呢?
我不仅越想越怕,决定暂时不做“人工智能”,而只做“智能人工”!
事物简单化犹如把东西搁到亿万倍的显微镜之下,如无必要的各路神仙都会出现我们眼前。是丑是美、是祸是福还真难料!把我们周围的事物、以及自己的身体的细胞无穷倍方法试试看。在一个水分子中,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通过化学键结合成水分子。由于原子核带正电,电子带负电,所以我们可以说,所有的化学键都是由两个或多个原子核对电子同时吸引的结果所形成的。化学键举凡有三,即离子、共价和金属。所以,终极事物从这种极小处看,也无非就是由这三种化学键撑开了的原子群,如此而已,岂有他哉!我们人为万物之灵,也逃脱不了这种无情无义、无声无息、绝无终极关怀的宿命。据说,一只麻雀一辈子能养育一百五十多只小麻雀。可是,当她(他)步入最终时刻而垂垂然挣扎扭转的时候,她如果举首望天,却没有一只麻雀会飞落下来为她送终……(见图7)
图7. 麻雀的宿命(仝锋绘制)
真还不如蜉蝣仙子的无牵无挂、一日逍遥!
蜉蝣的活动其实深深感受到化学的作用——钱氏通感论的观点。法国化学家、化学之父拉瓦锡说过一句智言隽语:“无所灭兮无所生,一切全赖变换成。”(Rien ne se perd, rien ne se crée, tout se transforme)。蜉蝣活动和生长的变化就在于周围环境在化学上的变化。——我们由此似乎可以找到蜉蝣如此怪异的某一些根源。还可以推广之——正像我们我们在化学中找到万物千变万化之根一样。美国科学家发现,在科罗拉多州西部的高海拔溪流中,与没有鱼的水域相比,在有鳟鱼的溪流中,蜉蝣幼虫的味觉发育得更好。但是,到成熟时体型却变得比较小。实际上,是鳟鱼所散发的某种化学物质造成了这一切。(图8)
图8. 鳟鱼所散发的化学物质(仝锋绘制)
在一定的意义上说,动物学的尽头是化学!外激素和动物交配的关系不用多说,化学反应也是肌肉收缩的驱动之力。肌肉收缩是生命中很基本也很重要的生理过程,是保证动物正常生命活动的前提。而肌肉收缩的基本单位是肌纤维,其中一个关键的过程就是肌肉细胞中的ATP——腺嘌呤核苷三磷酸(简称三磷酸腺苷)在起作用。
所以,一切都实实在在只存在与变换之中。
具有深厚科学素养的伟大哲学家恩格斯在其名著《反杜林论》里,用下面这一段话对物质的和精神双重世界的真实面貌作了最为科学、最最深刻、最有远见、最富启发、最具成果的定性描绘:
当我们深思熟虑地考察自然界或人类历史或我们自己的精神活动的时候,首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由种种联系和相互作用无穷无尽地交织起来的画面,其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动的和不变的,而是一切都在运动、变化、生成和消逝。这种原始的、素朴的、但实质上正确的世界观是古希腊哲学的世界观,而且是由赫拉克利特最先明白地表述出来的:一切都存在而又不存在,因为一切都在流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生成和消逝。
世界,无论客观的或是主观的,原来竟然是因缘巧合之下,由万事万物之间相互联系、互相作用、变化运动而交织起来
一张“织网”!我们宁愿把这张硕大无朋的网看成一柱根广叶茂的大树。这也就是钱氏通感论的理据和基础——丛认识世界上说,一切都交织着、联系着,剖析他物才能理解此物;从表现世界上看,一切又都沟通着、交汇着,贯通他物才能表现此物;从改造世界看,一切又都交叉着、纠缠着,联系他物才能实现此物!
举个例子。如果地球和所有天体都突然一下子停止了自转,而周围却还是保持着他们的太空旅行的速度,这世界会变成怎么样?须知,地球的赤道是以每秒470米的速度相对于它的轴心自转着的!这时,人欲停而风不止,首先,85%的人类将经受每小时数千里的飓风袭击。于是,一下子地球上的文明将荡然无存——就因为赤道停转了这区区一秒钟!我这里不是荒腔走板。这些因为世界联系而连带发生的可怕蝴蝶效应处处都有,明明白白在一本科学奇书 WHAT IF ? Serious Scientific Answers to Absurd Hypothetical Questions白纸黑字写着!
五、蜉蝣哲学
——一日禅机。生命吞噬着生命,最强大的、最贪婪的、最凶残的和最狡猾的活了下来。这就是动物界的丛林法则;甚至,宇宙学研究竟然也证明了,星体之间居然也是如此。今日个我们可是开了眼界,看到了丛林中、环宇间的高洁之士——蜉蝣!它们可说是垂范于天下环宇!而且,也给我们人类树立了一个必须学习而又似乎不可企及的榜样!
所以,以蜉蝣观蜉蝣,便会立刻觉得生命圆满,别无他求了。您看她们衣衫华美,生命也华美,就像她的翅膀,更像她的舞姿。生命是短暂了点儿,但是却也充实快活,没有生的大喜大悲;“食、色,性也”,蜉蝣连饮食都舍弃了,活着的艰难困苦便一下子少了一多半,还会特别烦恼苦闷么?所剩下的,便是一天的欢乐放纵,也就尽够了。所以,《淮南子》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
再看西洋,便有一篇安徒生童话,说的是大树和蜉蝣的一番对话。大树说自己可以活千百岁,你蜉蝣小子活一辈子简直就是我的一瞬间了。蜉蝣却说,我的一天就等于快快活活的千万个一瞬间,只要活得快意,怕他什么高低之分呢?
再说,人最怕老去,蜉蝣却不怕,她连老的概念都没有,还会怕么?生命就在兴隆鼎盛、飘飘欲仙之后的第一时间,突然赫然而嗑然地结束了,倒也圆满地完成了宇宙间的根本。所以,从蜉蝣看蜉蝣,便懂得世间另有一种生命价值。就会觉得这种争分夺秒、渴饮今朝,也是一种活法,也就不会有酒醒梦回的感叹了。
这不也是一种境界么?难怪,有位奥地利诗人要如此吟唱:“蜉蝣是何等奇妙的生灵!从她可以学习到一条本事,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怎能办完一切事情!”(Ein Tier, von dem man lernen kann, was sich in vierundzwanzig Stunden alles machen läßt.)
但是,以我身观蜉蝣,便会马上感觉生命正是一场绵绵遗恨。漫说古今中外,蜉蝣是文学关注的中心之一。从这种小虫汲取灵感的作品不晓得有多少,但都是负面形象,随手就可拈来林如是女士的小说语,“爱即使有承诺,也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不亦悲夫?《庄子》是很受蜉蝣感召的了,他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这句讽喻为世人万代传诵,也一定让蜉蝣们汗颜羞愧。直到今天,还不断有诗人讽刺蜉蝣。如最近美国加州一位诗人就唱道:
直到结束自己的生命,
蜉蝣再也看不见黎明。
想一想他在早上诞生,
却碰不到第二个清晨
……
《前赤壁赋》中却是“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苏子不但把纤尘蜉蝣与浩瀚沧海并提,而且寄兴蜉蝣而藐视沧海,境界情思要雄浑阔大多了。
但是,仔细一想,从蜉蝣的负面形象难道不能抽取正面意蕴吗?《圣经新约》《若望福音》里,耶稣基督就从正面宣传了虽死犹生的概念:“一粒麦子如果不落在地里死了,仍只是一粒;如果死了,才结出许多子粒来”。这恰似正在解构蜉蝣一生的积极色彩。这是蜉蝣禅理的正面,说明生死转化、繁衍进化的定规。可惜的是,人生的意义与景况绝非这样简单,人类的忧伤和悲怀也远远不尽于此,于之奈何?西汉淮南王刘安出身帝王之家,却并不沉湎片刻欢娱,而喜欢具有永恒意义的辞章伟业。他说“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这也可以说就是蜉蝣的“一日禅机”了。
我要问,从人来反观蜉蝣,这尽其乐,又乐在哪里呢?
乐就乐在争分夺秒而内容充实了。世间伟大人物自知生来赋有使命感,常常活得像蜉蝣一样急急冲冲,同时也就乐在其中了。有位德国文人这么赞颂歌德:“这就是诗人的痛苦了—不就是他这位百年伟人,用他那蜉蝣般的急切来拥抱整个世界么?” (Und das der Schmerz eines Dichters! Ist der ein Mann des Jahrhunderts, der mit solchem Herzen einer Eintagsfliege die Welt umfaßt?)。您请看:讲得绝不绝?
衡括斋主于是说:万类霜天,皆有禅衣;各尽其妙,就是禅机!
作 者 / Authors:
钱定平,北京大学数学本科与复旦大学语言学研究生毕业,专业为电脑科学和语言学。早年在电脑“汉字信息处理”取得突破,遂为欧美多所大学聘任为客座教授。在此期间,钱定平同时在文学院和理学院任教,并创导“理科当作文科教”教学改革。回国后,从事文学创作。迄今已在大陆与海外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随笔与翻译作品二十余种,其译作《朗读者》(原文为德文)销售数百万。多年来,他致力于融通科学与人文,并提出了“钱氏通感”创新学说,其英文著作 Synesthesia Decodes Innovation 于去年在新加坡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