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大雪,我又踏上回家的路。
旧村庄里拔地而起一座基督教堂,铁栅栏欧式的尖顶直直刺向茫然的天,同时又隔绝了一世的皑皑白雪。我从未见过修道士在门前行踪,厚厚的油漆墙大概也隔绝了晨起的祷告 —— 以两指轻叩半晌,得到的只有冰棱落地的细碎 “啪嗒” 声。
这里的一切,尽管无数次重逢,依旧陌生又透着傲慢。

绘画:张子萱
我依旧乖巧地拎着大包小包走上堂屋,向满屋的亲人一一拥抱问好。大家或坐或站,彼此寒暄,也时不时将目光投向我:“唉呀,咱闺女瘦了呀”“成绩这么好,等着上个好大学呢”“这可是咱这一辈的希望啊”。
我一边怯手怯脚地承接这些或虚或实的期许,一边在大脑中复刻他们每一个人的颦笑、语气和神情 —— 毫不意外地,与每一年的场景完全重合。这种错觉让我仿佛始终困在过去,活在某年某月某日,看着生搬硬套、发了霉的模板,手忙脚乱地随剧情表演。
唯有一次探访的情景不同,大约要回溯到七八年前。那年我还是个豆大点的娃娃,按说早该遗忘殆尽,可那一天是爷爷忌日的开端。
我踏入大门时,一家人依旧笑脸盈盈,并未如我想象中那般被阴云笼罩。一旁病床上的爷爷,因癌症已削去白发,像稻草人般端坐着,脸上悬着一抹笑。他的身姿如同那笑容般轻浅飘忽,仿佛下一秒便会灵魂出窍。不知为何,我联想到侧房小阁子供奉的佛像,面前似乎也萦绕着绵延的香火。
后来,我与一帮玩伴不知怎的被大人遣出了门,再回来时,满院已挂满白布。我尚未缓过神,脸上还挂着没消散的笑,与伙伴蹦跳着进门,却劈头撞上一声:“跪下!”
这声呵斥如闪电贯穿头顶,麻了四肢,脸上的笑意骤然消散。我来不及反应话语的含义,身体已先一步僵直,大脑仿佛失去语言处理功能,只能茫然扫视这陌生的厅堂。
堂中横放着棺木,两排人齐齐跪着,止不住地哭泣;也有像我一样无措的孩子,宛如犯下弥天大罪,诚惶诚恐地等待 “判决”。那些人哭得极其 “虔诚”,却又像在执行不可违抗的命令。
膝弯终于艰难地折下,我和旁人一道,陷入一场情真意切的 “祷告”。
作为家里的长女,平日里我总是最闹腾的一个,可那天我却罕见地一言不发。许是年少不解生死,小妹偷偷对我说:“姐姐,我哭不出来。” 我极力压低声音回复:“那至少先别笑。” 后来或许是怕露馅,我躲进里屋,小弟进来时笑嘻嘻地要拉我出门,我却甩开他的手,凌厉地对上他殷切的脸,学着母亲叫我跪下时的语气斥责:“爷爷去世了,你怎么还在笑!”
爷爷去世了,我为何一滴泪都落不下?没有泪水划过的脸颊干涸得生疼。我不是合格的孙女,更算不上称职的 “演员”。
那种羞愧难当的感觉如推枯拉朽般,瞬间捅穿了我强撑的心脏。即便我与爷爷总共不过十面之缘,或许只是源于血脉传承的信仰迫使我低下头。那时,我只觉得全身的血管像一道道锁链,交错缠绕,密不透风。
自那年起,我们这个小家多了一项新义务 —— 上坟。
我常为不争气的泪腺感到抱歉,也想换一种方式维系与爷爷的隔辈情意 —— 即便人在天上,魂在人间。故而听闻能去爷爷坟前时,我带着一种赎罪般的欣喜。
可世事难料,不知哪年传下的规矩:女子不许上坟。我和母亲及其他女眷只能留在小屋。她们似乎对此毫无异议,依旧如常地聊着家长里短,从 “今天吃什么” 聊到教育方法。我则静静倚在木椅上,望着曾经停放棺木的地方 —— 如今缺了块木板作茶几,曾经生命在此生灭的痕迹,已被日常的平淡遮掩得无影无踪,仿佛这样能让爷爷的魂灵回家时,错觉自己从未离开。
爷爷那一辈人似乎格外注重血缘传承。我想,自我降生起,他便将攒了一辈子的期许一股脑掷向我,尽管在此之前我们从未谋面。他定是想见我一面的 —— 按他们的信仰,即便死后也能感知到我的存在。我愿意信奉这种理念,好给自己一个寄托。可注重血缘传承的祖先,却自己违背了给后辈的 “承诺”—— 那扇关于 “女子上坟” 的大门始终紧闭。我明白,固执的祖先从未对女子青眼相看,可如今呢?
时间已过许久,有些观念却落得更远。明明前路漫长,总有人拎着大包小包的旧规,不肯轻装上阵。可我有时也怀疑:会不会是我走得太快了?
后来,我和姑姑及几个小孩路过一片墓地。不知为何,我竟不晓得那些起伏的土包下埋着谁的尸首。好动的我把众人远远甩在身后,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座小土丘 —— 那土堆荒芜萧瑟,只有零星几株枯草点缀,仿佛在宣告这里也曾有生命驻足。我笔直地站在荒野上,彩色的衣摆翻飞如旗帜,在这片寸草不生之地,孤独而鲜明地 “歌舞” 着。
可这自由的感觉转瞬即逝,随即传来一声呼喊:“快下来!”
姑姑和孩子们大声叫嚷:“那是坟!”
一阵酥麻感再次侵袭全身,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的身体。我不由自主地跌下来,头也不回地向前狂奔。
那时只惶想着冲撞了哪位先祖,只顾逃跑,竟未好好看看这片土地。
荒原的纹理被新生的 “脓包” 撑出裂纹,地下的 “血水” 混杂着腐烂的气息,浸没了长满蛆虫的白色 “圣经”。只觉时间向前飞跑,身后紧跟着鬼魅的哭号,脚下匍匐着隐匿在历史褶皱里的哀鸿遍野。
抑制着战栗,我小心翼翼地回到家。待大厅重新恢复热闹,便悄无声息地走出屋门,进了侧旁的小屋。
我在苍白的菩萨像前拜了又拜。

绘画:张子萱
我的籍贯在一座小县城,那里是我唯一称得上 “故乡” 的地方。一进门便可见一尊菩萨像,隔三差五会上几柱香,我始终不清楚上香的规矩。菩萨或许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但我望着她无情无欲的面容,却只感到说不出的压迫。
我想,在我们家,信佛大抵是 “心诚则灵” 的事 —— 当我询问姥姥佛教的规定时,她一概不知。但在菩萨的 “注视” 下,我的童年的确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我有个玩伴叫彤彤,我们那时常一起和泥玩耍。彼此对对方的家庭都不甚熟悉,直到我快要离开故乡时,她家发生了变故。
我去过她家,她母亲的房间里陈列着护肤品试用装和精致的小摆件,将逼仄的小屋填得更显拥挤。那些亮丽的色彩在褪了皮的陈旧屋顶下,显得夺目又格格不入,我却觉得很美。
她的父亲我很少见,唯一的印象是某个夜里,看到一个黑眼圈、中等身材的男人,骑着摩托车,身上混合着烟熏火燎与香火的味道 —— 想来这些小装饰品绝非他所置。那么她的母亲,我猜想应是个擅长打扮的女人。可真正见到她时,她的朴素却令人失望。
我对她家的了解仅此而已。后来,她的父亲在工地上高空坠落去世,我才从别人口中重新 “认识” 这家人。
听母亲说,自从她父亲去世,她家获赔了不到 100 万元,日子竟愈发滋润起来。这是我未曾料到的 —— 我原以为母亲会说她们的日子愈发 “紧张”,原以为她们会因亲人离世而沉郁许久。如今,那位玩伴的母亲正带着女儿周游国内,花钱大手大脚,衣着也华丽了许多。
“她老公在时还有人管着她,生怕她穿得花里胡哨出去‘丢人’。如今老公没了,真就没人管了,她是真自在了。” 有人这样议论。
这位母亲,这位妻子,在成为母亲和妻子之前,首先是她自己啊。
或许在那段可悲的婚姻前,她会穿着一袭红裙在田野间舞蹈,会信手采下初春的花插在发间,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可她一头扎进了深潭,漆黑的婚姻埋没了所有光线与色彩。那些陈列的便宜装饰,是她用莫大的不甘偷来的微光。后来,压住她的 “五指山” 倒塌了,可数百年磋磨留下的伤痕早已结疤,再也无法褪去。
就像她在小县城里终于拥有了难得的自由与美,却早已错过了青春年华。
我可怜她,也可怜那些背后议论她的人,更可怜我自己。
幸好我早早离开了这个可怜的小县城,去往城市。可有些东西依旧如影随形 —— 看到催婚场景时,因买一条短裙被教育时,看到同性恋朋友受到非议时,那些陈旧的观念便会伺机浮现。
当我穿着当下流行的 “松弛感” 穿搭回到小县城看望乡亲时,一位 40 多岁的妇人说:“我闺女要是穿成这样,我可饶不了她。” 那时我只想:您和您的女儿,真是一个比一个可怜。
那座旧房子荒废后,赔了些钱卖掉了。在新房主搬进来前,我有幸见它最后一面。菜畦因无人打理长满野草,新绿肆意攀爬,将陈旧的菜畦遮得严严实实。旧房子大门紧闭,看不见那尊铜像;透过窗户,我庆幸没看到三枝常燃的香火 —— 它大概快要被蜘蛛网包裹了吧。
我自以为是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不喜占卜,走夜路从不害怕,也不信鬼神。可当不得不与那些陈旧观念打交道时,又觉得它们带着人的傲慢和自以为是的 “神的悲悯”,而那些无形的 “鬼影”,正蛰伏在它们脚下伺机而动。